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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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一：我在为花草松土的时候，在浅浅的土层下面发现了一只红塑料凉鞋。

“顾梅老师在吗？”是个老太太的声音。

我回头一看并不认识，我猜想她可能是姐姐的朋友。我微笑着告诉她说：“我姐姐不在，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物业费到了交的时候了，应该每月的6号以前交，顾老师从来没误过，我想这次她或许是忘了，我过来收一下。”她不好意思地说。

“噢，是这样啊。前段时间她太忙了，肯定是忘了，我来替她交吧，我是她弟弟，我叫顾林，以后这事你只管找我就是了，我姐姐出差了，她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我说着话从花廊上把外罩取下来，如数交款给她。

老太太满意地走了，嘴里嘟哝着：“顾老师可是个好人啊——”

我姐姐是个好人，我们姐弟俩从小相依为命，可以说，我是姐姐一手带大的。在我六岁的时候，父母被一群带红袖的红卫兵抓走了，狠批了一阵子后，下放到这里市属的一座小城里来，在相隔数十里的两个农场里接受劳动改造。我和姐姐在城郊的小屋里艰苦度日，每到周末姐姐就会领着我去看爸爸，下一周再去看妈妈。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姐姐也是这样对我说的，可是直到最后，我再也没能回到过去那美好的生活中去。爸爸是搞数学的，一向坚持原则，做事严谨的他不知道哪句话招来了祸患，成了现形的反革命，当然从海外留学的妈妈更是不能幸免，妈妈的歌声被那些红卫兵们称为大毒草。第一次我跟在姐姐后面去看望他们，我几乎都认不出他们来了。爸爸的眼镜没了，瘦长的脸上凸现出两只高高的颧骨，头发在一夜之间全都白了，乱得跟草一样。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恶臭的猪圈边上用手一块块地搓着粪团儿，那是深冬了，天气冷得人手都不敢出来。爸爸平时用来计算公式的白暂的手指，正捧着冻得硬梆梆的猪粪交互搓着，搓成细条状然后装到粪筐里去。他的表情木木的，好像整个世界已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妈妈的情况略好一些，衣服洗得还是那么干净，头发梳得还是那么整齐，她的嘴里哼着歌曲依然是那么婉转动听。可是她的表情告诉我们，她的心里也早已燃尽了希望的火苗。我和姐姐坚持每周走上二三十里路去看他们，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他们还有责任，还有生活的希望和勇气。姐姐是这么想的，五六岁的我只知道跟在她的身后，却不知道和爸爸妈妈说一句话。现在想起来，与爸爸妈妈见面的日子是我们生活中最快乐的日子了。

到后来爸爸和妈妈就突然消失了。长大后我才知道他们是被关进了监狱，不能与家人随便见面了。我和姐姐在远方一个叔叔的帮助下，艰难地活了下来。其实支撑着我们生活下去的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姐姐告诉我，我们要等着爸爸和妈妈归来。可是我们一家人团聚的日子再也没有到来。运动结束了，我和姐姐苦苦等来的却是他们畏罪自杀的死讯。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我和姐姐至今也搞不清楚。或许是他们不能忍受那非人的折磨，或许他们就是被直接折磨死的。

姐姐总喜欢带我到一个小学校的旁边去挖野菜，等到我们都上了学，姐姐自然就成了我的家庭教师。我和姐姐的成绩在学校里是最好的，可是我们却总是被同学欺辱。除了远方的叔叔，我们没有任何人可以信任，慢慢地我的性格变得孤僻起来，姐姐的保护在这个世界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姐姐在远方叔叔的帮助下，考上了全国首屈一指的大学，第二年我也考入了省内的名牌大学。姐姐上大学期间一直与叔叔家保持着联系，她与叔叔家的哥哥相恋了。毕业后她们结婚了，叔叔家的哥哥先期考到国外留学，多次催促姐姐前去。姐姐为了安置好我的生活，用爸妈平反得来的钱在市里自行购置了这套别墅，等到我毕业在市里谋好了工作，她才决心离开这片留下了我们太多痛苦记忆的土地。她走了，告诉我等她在国外混好了再接我出去。

我低头看见了脚下的红色塑料凉鞋，我印象当中前两天这同样的凉鞋在我为花草松土时出现过，我记得当时连想都没想就把它扔进了垃圾当中，可是今天它又回来了……好像还不只一次？我应该把它留下来，既然它不愿离开我。

我将它拎进屋来，扔到卫生间里等待清洗。

我莫名地感到，可是有什么事情随着它的到来即将发生？

昨天夜里，我洗漱完毕，像往常一样倒在床上听着音乐，做着睡前的准备。

呜——呜——呜——我无意间听到在音乐中夹杂着一股平时从来没听到过的声音。我意识到这是音乐中所没有的，因为这盘唱片我已听过无数遍，这是姐姐专门留给我的，这段轻音乐里包含着姐姐的良苦用心，每听一次，我感到它便舒缓了我郁闷的神经，让我第二天有个好心情去面对外面弱肉强食的世界。可是这次我却听到了不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