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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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青岩山——这个给了我贫穷和屈辱的地方，这个让我一生都不愿再想起的地方，却在最近几天接连出现在我生命里。它用这种方式一次次强化了我对它早已淡漠的记忆。在顾林的日记里，它凭空多出了涓涓的细流。在吴义德的开发计划书里，它又增添了一个北方稀有的地下溶洞。在西琳插队下乡的照片里，它留下了一望无垠的金黄色的稻田。可是它在我的记忆中竟是那样没有色彩，它是荒凉贫瘠的，像一只干瘪的乳房。对，没错，这个比喻太贴切了，完全是一只干瘪的乳房。在我睡梦里，我抚摸着它，与它为伴，走过了我咸涩酸楚的童年。

我从小没有吃上过一口香甜的乳汁，母亲那对早已衰老的下垂的乳房，在我嗷嗷待哺的哭声里，却不能分泌出一丝一毫的汁液。当我还是婴儿的时候，我的父母就已经不可避免地衰老了。可他们是那样爱我，把我当成上天对他们晚年的一种恩赐。他们抱着我挨家挨户地找奶吃，为此说尽好话送尽人情。父亲把上山打来的柴直接背到人家里去，就是为了在我饿极了时候，能吃上一口热乎乎的人奶。在他们的精心照料下，我一天天地长大了，出落成了一个模样俊俏的小姑娘。

也许是我们年龄相差太多，也许是他们为我操劳到头了，在我初中还没毕业的时候，他们俩就相继去世了，只留下孤零零的我守着那四壁空空的家。到现在我才明白，把我抚养成人，给我姓氏和名字正是他们的最后使命。

从小到大，人们总是在我耳边说，我是老林家捡来的女娃儿，山里不可能出落这么漂亮的女子，就凭那土那水，不可能养得那么细皮嫩肉的，我不应该属于这里。听得多了，我也有这种意识，我跟我苍老的父母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我根本就不属于这里。所以我发奋学习，我知道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让我离开封闭的大山，永远不再回来。穷我能承受，累我能承受，我很少与人交流，与别人强烈的反差让我失去了融入生活的欲望。我自己便是一个世界，便是一个十分独立的世界，我可以帮助别人，但我从不接受别人的帮助，在我的潜意识里，那就是对我的施舍和同情，我不需要这些。不是我不需要别人的援助，我担心一旦自己依赖上这些，就会产生惰性，丧失了前进的本能。我清楚别人的帮助说不定在哪个时候会突然消失，那根本就是不可靠的东西，不能指望的依靠。我就像一枚蚕蛹，不停地吐丝出来，目的却是为了将自己紧紧包裹，只有躲进这个封闭的世界里，我才会觉得安全可靠。我不敢咬破蚕茧，我害怕接触到外界的空气和水，我担心一旦接触了它们，我便会迅速氧化成无。直到睦亲执著地捅破了它放我出来，我才发现这些年的修炼霎时间让我羽化成蝶了。

这就是青岩山带给我的全部记忆。当然回想起来这些年我并不是和外界一点联系也没有，不然我的初高中和大学也不会顺利地读完毕业。记得父母刚去世时，是在县妇联的帮助下，有一位无名的叔叔向我伸出的温暖的手，一直供到我大学毕业。正在我行将毕业即将开始谋生的时候，睦亲的父亲差人找到了我，要为斩断我们之间的感情让我开出条件。那好吧，没有父母的同意，我们的感情肯定不会结出幸福的果实。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我已是没有人可以信任，我最大的筹码就是一份安定的工作。真没想到吴义德答应得如此痛快，而且很快便兑现了。当然那时我根本不清楚他还有其他目的。

如果不是遇到睦亲，我相信自己会这样过一辈子，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敢轻易走出来。我以为我为自己包裹的这层硬壳已足够厚了，可是在睦亲的软磨硬泡之下，它最终还是一点点腐蚀脱落了。我不清楚是什么原因，睦亲每一句温情四溢的话都能准确无误地击中我的心房，我抵挡不住，我溃不成军，早早举手投降。唉呀，睦亲，想到了睦亲，我的心顿时怦怦跳了起来。他的名字就像是婴儿的小手一下下在抓挠着我的心。我原以为这就是爱情，其实从一开始这就是错误的，那一股股从我的心田里流淌而出的不是爱情而是无处不在的母子深情。

自打上次我慌乱中拒接了睦亲的电话，这又过了几天的时间。睦亲会猜疑我吗？听不到我的声音他会思念我吗？如果这样他能休息好吗？他现在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能下地行走了吧，他的头发长出来了没有？他有脸色应该红润起来了吧。对着窗外浓浓的夜色，我对睦亲的思恋已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可我还是不敢给他拨打一个电话，在我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之前，我不敢同他讲话。我怕控制不住自己，一旦全讲出来，事情便是覆水难收了。算了吧，忍着吧。我在心里劝说着自己，准备返身上床休息。

就在我转身的刹那，我看到本来映着我脸孔的窗玻璃上，潸潸滚动着两行清晰无比的泪滴。

“顾林——是你吗？“我忘情地叫出了声。

顾林的眼泪刷刷地在我眼前无声地流下，可任凭我怎样呼唤，他都没有回音。他这是怎么啦？这泪水中是祝福？还是苦楚？是对我的失望还是对我们爱情之花行将枯萎的浇灌？我不明白。他躲着我，这是他的决定。

再一次与老人相见，是我主动找的他。从上次分手时他最后的语气，我知道他对我的摇摆不定产生的厌恶，他也许就此不会主动再与我联系了。可我除了所谓的真相之外，我还需要知道顾林为什么要躲藏起来，不能像我当年那样勇敢站出来与他面对面地交流。

“青岩山不是你认为的那个模样，进山的路有很多条，之所以你对它只有一个认识，那是因为你只能从小林庄看到它，而那正是我为你做好的选择。“老人的开场白一下子吸引住了我。

我默默无语地听着。我没有疑问，我怕打断他的讲解，再也没人能解开我的身世之谜，我一个鲜嫩活泼的女孩子，为什么会落生在一个从年龄上看已不可能生育的老人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