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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还不算完，由于我习惯一个人独处，不太注意形象，加上入不敷出，舍不得花钱打扮自己，以致决定去看林羽翯时，反倒找不出合适衣服。现身上穿一件大红色羽绒服，还是几年前春节回家后，因为衣着单薄破旧，同时节日期间需走亲会友，体面攸关，父母在集市上给我买的。

那年春节，当我拖着沉重步履走进家门，母亲刚好从厨房出来，腰里系着一条灰色麻布围裙，面容苍老，额头上沾满锅灰烟子。她神色憔悴，脸上呆滞的表情，就像厨房门板一样木然无色，似乎尘世上任何沧桑变化，也激不起她内心深处的波澜。一只刚下完蛋的鸡正跳进院内，见她出来，便“咯嗒咯嗒”不停地叫。母亲抬头望着天空，午后阳光攀过院墙，在厨房门口洒下耀眼光芒，又在墙根下面留出大片阴影。站在院子中央的母亲，就像老屋一样沉静安详。我刚张口喊了声“妈”，听到我的声音，母亲低头看了过来，浑浊黯淡的目光顿时柔软起来。大概见我容形憔悴，满面风尘，加上衣着单薄寒酸，在母亲心里，分明意味着我在外面吃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就见母亲身子晃了晃，鼻子一酸，老眼里不由得噙满泪水，一边忙不迭地“嘘……嘘”地撵走小鸡，一边把满是油渍的双手，胡乱在围裙上擦了又擦，默默接下我手里的包裹，将我迎进屋内。

于是节前一次集市上，母亲在一家甩卖服装的摊位前，拉着我一再比试，最终看好这件衣服，便眯缝起眼睛，不停地跟摊主讲起价格，说着“都是熟人，便宜十块钱”、“论辈份，俺娃还叫你大妈”、“以后多照顾生意，十块钱就赚回来了”之类的客套话。最后摊主让了步，母亲便要父亲买下来。付钱时，父亲背过身去，就见两只老树皮一样的瘦手，从满是污渍的破棉袄袖筒里伸了出来，手指粗糙，微微向下弯曲，巴掌内外，密密麻麻全是一道道皲裂的口子。父亲的目光黯然无神，面对将要花出去的钱，不心疼、不吝惜，也不慷慨。然而就是这样一双手，既伸不直，也合不拢，哆哆嗦嗦地，从包了又包，卷了又卷，折叠成一个方块形状的塑料口袋里，抽出几张虽然破旧不堪，但却整整齐齐的钞票时，我的心就像被尖刀宰割一样难受，不由得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挣钱孝顺父母，再也不花他们的血汗钱了。

衣服买回来后，甫一穿在身上，经常是两三个冬天下来，也不见得洗一回。直到来年四月过后，气温回暖，方才脱下，挂在太阳下晾晒一番，然后卷成一团，塞进行李箱内，留待冬天再穿。接连几个春节到姑姑舅舅家拜年时，表兄弟、表姐妹们见我衣着不变，言语间便透露着讥讽，奚落我的服装，嘲笑我的土气，甚至于私下纷纷发问：“为何如此钟爱红色？”“是否没有别的衣服穿？”“还是这件衣服背后，另有情节曲折、感人涕零的故事？”起先我脸涨得通红，常讷讷无言，渐渐问的人一多，便也有了应付之法，不是反客为主地问他们何时上班，返程票买好没？就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某餐吃了一块坏肉，捂着肚子直往厕所跑。

当然，亲友们异样的眼光，对我来说，都算不上什么。我暗地里原谅他们，觉得他们喜新厌旧，爱慕虚荣，好面子，重外表，分明与社会上那种颜值爆表，内心贫瘠之流为伍，跟我不是一路人。无奈的是，天长日久，衣服上面折皱纵横，灰尘、污泥、鼻涕、菜汤、饭粘子等，纷纷在上面争盘夺地，形成一片片深浅不一，薄厚不同的块状物。伸手一摸，硬邦邦的，日积月累，洗也洗不掉，看上去既显得肮脏，又破旧不堪。衣领上的帽子套住我的头，由于做工粗糙，帽沿上的绒毛被风吹和手拔，一根一根，全掉光了。寒风中笼着手，哆哆嗦嗦，一张容形憔悴的脸，冻得通红，简直就跟身上的衣服一样皱皱巴巴。这要是平时，我在胖子广告店安稳工作，除了心悬林羽翯外，对客户敬而远之，不多交际；对孙总唯唯诺诺，无非份之想，也就不在意自己形象和衣着了。

但这次不同，这次是和我朝思暮想的心上人见面，意味着梦想就要实现，感情如胶似漆，为了讨她欢心，显然还得准备一下，需要为自己置备一套崭新衣服，既看着顺眼，又衬托出精神气质。心里想着付出才会有回报，倘能赢得心上人柔情以对，钱财上，分明可以看破些。便又咬紧牙关，借着午休时间，在廉价的服装甩卖店里，一次性花掉二百八十元钱，从头到脚轮换一遍。我买了一件黑色羽绒服，一条藏蓝色牛仔裤，以及一双黑皮鞋（皮革制的）。还趁收银员找钱之机，给W市某蛋糕房打去电话，预定一份六寸生日蛋糕，“要奶油的，心形，上面雕刻玫瑰花图案，外加22个小蜡烛，”我摇晃着自己洋洋自得的隐形小尾巴，在电话中说道。

挂断电话，我松了松腰带，顾不上新鞋磨脚，觉得既然换上一身新装，不妨留恋下自己的尊容。于是跛着脚走到收银台对面，对着镶嵌在柱子上面的镜子挤眉弄眼。但渗透进骨髓里的乡土味道，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层层老茧，举手投足之间，便能纤毫毕现，绝非靠几件廉价衣服，几种装模作样邯郸学步似的城里人举止，就能镀上一层金漆，摇身一变，成为出土洋文物似的。当然我也没有用心看，内心一直盘算着回来后要如何省吃俭用？如何节衣缩食？如何艰苦奋斗？才不至于寅吃卯粮，沦落为月光一族。要知道，此行去看林羽翯，人还没到W市，现在花出去的钱，已足够维持我几个月的生活了。

镜子旁边，立着两个塑料模特，看上去分明一男一女，男的身材高大，八块腹肌，女的娇小玲珑，乳峰高耸。他们脑袋上都没戴假发，光秃秃的，如同两只硕大的白炽灯泡。我忍不住用手抚摸着女模的俏脸、她的雪颈、她的香肩、她的纤手，甚至于伸手搂住她的细腰，然后比对着他们的身材，在心里面，把他们当成我和林羽翯的形象，并在想象中给他们穿上店里最漂亮的衣服，看上去光彩照人，满室生辉。美中不足的是，两人身体僵硬，面无表情，看不出二者的亲密感觉来。“他们的手，应该紧紧相牵，他们的目光，应该深情对望。”我自言自语。一只苍蝇飞了过来，落在男模凸起的腹肌上，又“嗡嗡”地飞起、落下，似乎正艳羡肌肉的魔力，我一边驱赶着苍蝇，一边暗想，“原来苍蝇的世界，也看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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