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求借

晴朗的天空是蔚蓝的，白云缓缓地移,从从容容地流动,天边一大片又薄又软的云团像一只圣洁的展翅翱翔的凤凰。无拘无束的风拂面而来，带着早春料峭的寒意。在这座污染日益严重的城市，今天无疑是难得的好天气。

白雨燕没有心情注意天气的好坏。她先坐地铁，从地铁站出来倒了几趟公交车，又按照地址问了几次路，才在偏僻的市郊找到妈妈的“家”。

十年前，沈芳颇费周折才办理了离婚手续。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日，她也不会忘记离家前最后一次去看小燕和小宝那一幕。她在镇上的小卖部买了一大包山楂片、棒棒糖、蛋黄派等等小孩子爱吃的零嘴儿，还特意买了小宝早就嚷着要的电动玩具小汽车，那时小燕才刚满十岁，小大人似地牵着弟弟的手，问：妈妈，你以后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面对两个孩子清澄如水的目光，原来想好的哄哄他们的话此时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得含泪点点头。她摸摸小燕的辫梢，抚抚小宝的头，哽咽着说：妈妈会寄钱回来的。有了钱，你们就能念书了。记住妈妈的话，要努力念书，将来长大了不要像你们爸爸一样。说完她张开双臂用尽全力搂住两个孩子，又狠狠在小燕小宝的脸蛋上亲了几口，头也不回地走了。儿是娘的心头肉，她是他们的亲娘啊！她的心在滴血，她甚至听见血一滴一滴掉落地上的声音，把地砸出一个一个的浅坑。但是她强忍着心痛，急匆匆地走，因为走得太急，没有修整的土路坎坷难行，她脚下绊了一下，险些跌倒，她咬牙踉踉跄跄地、逃也似地走了。她不能、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再也狠不下心来迈出这一步，怕一回头就再次陷入以往那种令她憎恨的生活，穷，麻木，看不到一丝希望，那又如何？

在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面前，沈芳显得像个孩子似地手足无措。她心底是喜悦的，甚至是自豪的，看，自己的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那么好看，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她也有一丝羞愧，说到底，她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一个没有妈妈陪伴的女孩，她成长过程中的艰辛是别人无法体会的。但是她的小燕毕竟长大了。沈芳像一个快活的陀螺，在狭小的空间里忙得团团转，一会儿要去买水果，一会儿张罗着洗点韭菜包饺子，一会儿抓起抹布来擦桌子，其实桌子已经擦得一尘不染。

“妈，别忙了，我不饿，也不渴”。雨燕轻轻说。

雨燕其实并不怨怪妈妈，从来不怨。她知道妈妈活得不容易。甚至，她不得不承认，妈妈现在的样子让她喜欢，忍不住想亲近。妈妈肤色健康红润，齐耳的短发烫了自然的梨花卷，可能刚洗过澡吧，散发出淡淡的护发素的香味。她的衣服搭配很得体，衣料看上去也不错，显出她略为发福但依旧凹凸有致的腰身。雨燕知道妈妈在家政公司做小时工，有时也当月嫂，雇主都是所谓成功半成功人士，他们常把八九成新、有时甚至是全新的衣裳随手就给了妈妈，所以妈妈买衣服的开销基本可以省下了。雨燕还注意到妈妈手腕上戴了一只光灿灿的银手镯。是的，现在的妈妈完全不像小镇上那种普通中年妇女，一举手一投足都像个城里人了，这些年在城里生活的经历已经彻底改变了她。但是，如果当初妈妈做了相反的选择，也就是留在小镇上，她的人生轨迹就会划向另一个方向。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其实一点不难想象，雨燕的邻居、童年和少女时代的闺密小蝶，总是用无奈、略显厌嫌的口气说到自己的妈妈——烟熏火燎、粗手粗脚、张口说粗话抬手就打人。每当这时，雨燕就暗自庆幸，因为妈妈终究没有成为小蝶妈妈那样的女人。为了这个，雨燕觉得，妈妈离开后自己吃的那些苦都不算什么，并且都是值得的。再说，如果没有妈妈陆续从城里汇钱回来，就指着爸爸当矿工那点微薄的收入——事实上那点收入还不够他买酒喝呢，她要读到大学毕业基本是不可能的。

“我爸病了，病得很重，经常大口大口吐血，已经住院一个多月，住院费……您能不能借我点钱，以后我一定还您，我一定能还。要不，我写个借条。”终于说明来意，雨燕悄悄吁出一口长气。原以为难以启齿，其实说就说了，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难。或者，她的脸皮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薄吧。

“这样啊……”沈芳缓缓坐下。现在陀螺不转了，她又是那个有主见、有定度的女人。

雨燕刚提到“我爸”两个字，沈芳的大脑屏幕上已闪现出一幕幕往事，所有细节都那么清晰，像看电影一样。在此之前，沈芳以为自己已经渐渐淡忘了，不是说时间是治愈伤口的良药吗？如今看来，时间只是让心上的伤口结了疤，疤痕不褪，但是不再流血，也不再痛。雨燕爸爸年轻时身材高大，长相也算英俊，他刚从部队复员转业回来时，和沈芳在镇子东头的玉米地里私会。两个年轻人的血液那么热，热得快要燃烧起来，恨不得把两个身子熔化，熔化在这火热的恋情里，恨不得两个身子合在一起，铸成一个新的人。那时沈芳心中对未来曾有多少甜蜜、美丽、幸福的憧憬啊！但是无情的现实很快打碎了姑娘精心编织的美梦——事情多半都是这样，一点也不奇怪。他不喝酒的时候老实木讷，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喝了酒耍起酒疯来变得狂暴粗野，两种极端矛盾的品性在一具身躯里并存、统一。她不会忘记他用骨节突兀的、蒲扇大的手掴她耳光，咬牙切齿地骂她是带来霉运的扫帚星，她被打得东倒西歪，耳朵里似有千万只马蜂嗡嗡响；她不会忘记，半夜三更他喝了酒回来，揪住她的头发发疯一样把她的头一下一下往墙上撞，她怕吓着孩子们，双手攥起拳头堵住自己的嘴，忍着，忍着，不敢哭叫出声来；天刚蒙蒙亮时，她又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爬起来，像个爷们儿一样挥动着铁锹去卸煤，卸一车煤十块钱，而这宝贵的十块钱多半又会被他抢去买酒……她恨他吗？不，她早已不再恨他了。只有无情，才不会受伤害。曾经花前月下的恋人，曾经风雨同舟的夫妻，终于沦为陌路。这就是他们今生的情感宿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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